在这样的战争中,除非能够到达丛中笑那种地步,否则任何个人的实力,都难以扭转局面,纵使是妖主亦不能,他也只能以祭祀的方式求得一丝鬼神之力。然而还是被丛中笑一剑破了。
就像当初李阿三在黄粱的一切布置一般。
到了丛中笑那种地步的时候,再插手进这种纷争,一切对错都将失去意义。
所以他只能疏离出去,作为一个制衡者,一个守恒人。
但丛刃不是,他是槐安这一代,剑道天赋最高的人,但是终究过于年轻,他无法逆转一切,只能握着剑守在城头,如同所有将士一般直面着所有血腥。
人间剑宗的意义,究竟是人间,还是剑宗?
最初踏上城头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可以明白一些。
但是他发现并没有,因为丛中笑仓促的打断了这场战争,而后又令人费解的放任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但凡意义,总是藏于幽暗里,晦涩而难言的存在。
所以他不明白所谓的剑宗,意义何在。
站在人间,却总要罔顾人间生死。这不过是另一个,处世较为柔和的磨剑崖而已,不是么?
不是斥责,只是一种对于剑宗处世姿态的辩驳。
因为想不明白,所以要反复辩证。
一剑刺穿身前那个妖族的喉咙,看着他眼中的热爱渴望一并消失于晦暗,丛刃缓缓抽回了剑,任由鲜血溅了一脸,那具尸体坠下了城墙,丛刃收剑往后退去,自有士兵重新上前,填补这一处空缺。
城主亦是休憩在后方,盘坐着恢复着元气,看见丛刃退了下来,苦笑一声,说道:“不管怎样,多谢了。”
丛刃在一旁坐下,沉默了少许,说道:“我只是看不明白一些事情,与拯救南衣城无关。”
城主从身上撕下一片衣角递给他,问道:“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丛刃接过那片衣角,擦了擦脸上与脖颈间的血液,而后怔怔的看着这场战争,缓缓说道:“看不懂世间的许多姿态。”
“比如?”
“比如在热爱如何在虚假中存留。”
城主久久的看着丛刃,而后叹息一声说道:“看来你是与宗主吵架了。”
丛刃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的看着城头,而后转头看着城主问道:“你是道门中人,你如何看?”
城主平静的说道:“我是南衣城城主。”
“所以你不看?”
“既然还在人间活得好好的,又何必去看?”
“我一直都觉得这是一种自我的蒙蔽,无论是你们,还是师父。”
“但一切本来就是这样的,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总想着要揭开某些东西?”
“哪怕那些‘好好的’只不过是虚妄?”
“为什么不是你或者过往的一些人的想法是虚妄?当年南衣崖主亦只是提出过这个猜测,他都未曾断言真假。”
“但只要有一分存在另一种真实的可能,我们又怎能罔顾?”
城主抬头看着另一边城墙依旧持续的战争,平静的说道:“真实未必会是你想要的,也未必是对人世有利的,如果真相胜过一切,那么槐帝他便是人间第一伟人,但是并没有,他只是一个罪人,他当年的做法,随时都可能让人间陷入万劫不复。”
城主回头看着丛刃缓缓说道:“我们从来都不是不看,无论是我,还是宗主,亦或无数宁可变成疯子溺死在青山无人处的前代道门师叔们,我们只是在真相与人间存留之间,选择了人间。”
“追寻真相,是要付出代价的,丛刃,你可以因为自我失去意义而追寻真相,但你不能将人世拖入泥潭,这是道门或是剑宗,都不愿看见的事情。你师父他们可能因为更多的是处于修行界的位置,所以说得会比较委婉淡薄,但是我是南衣城城主,我是站在人间的人,相信我,如果有一日你走上槐帝的老路,我会成为你的敌人,尽管我不是什么强大的人,但人间从不孱弱。”
丛刃长久的沉默着,而后转头看着身边的城墙,说道:“所以我们也谈崩了。”
“是的。”
“该悲哀的是我,还是你们?”
城主沉默着,而后缓缓说道:“或许是我们,或许是你们,但我们活着,便要将活着延续下去。是苟且的蝼蚁,还是懦弱的逃离者,都与我们无关。至少在这个一切晦暗未明的时代,我们会是正确的。”
“什么时候才会是破开晦暗的时代?”
“站在你们的角度,晦暗是永远不会破开的。纵使你们最终真的找到了所谓的真相,让所有虚假都变成了真实,但真实未必不会再度沦为虚假。”
怀疑是没有止境的黑暗。
一切都将永恒的坠入无限的死寂。
丛刃沉默了下来,城主站起了身,站在城头看着南衣城外无数依旧奔涌而来的妖族,轻声说道:“南衣城可能会被妖族攻破,但最终它还是会重新在槐安繁盛起来,当我看见,它便比一切臆想都要真实。”
城主身周再度环绕着道文,将一些攀上城头的妖族打落下去,回头看着丛刃说道:“如果你还是想不明白,我建议你去死。”
丛刃苦笑着说道:“这算是一种威胁吗?”
城主摇摇头说道:“只是一种衷心的劝解,与其这般痛苦的活着,痛苦的追寻一个有可能不存在的真相,为什么不死了?”
丛刃没来由的一阵悲怆。
“道门之中每年都会死很多师叔,有些是老死的,有些是病死的,但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选择了自杀,日日夜夜的面对那些来自灵魂深处的质问,最终熬过去的,没有几人,都死在了清晨的洗脸盆中,一头埋进去,再也不用拔出来。”
“或者,你可以像我一样,在人间找一座城,当一个城主,每天忙里忙外,将自己真正的融入人间,你便不会再有心思去想着那些事情。”
丛刃抬头看向城主,缓缓问道:“这样有用吗?”
“自然有用。”
“但我不甘心,或者你可以把那些想法当成一个恶鬼,它便这样死死的缠住了我的脚,扼住了我的呼吸,将我整个人拖入那些黑暗之中,一刻都不得安宁,也再无法脱身。”
城主平静的说道:“所以还是去死吧。”
丛刃悲怆的大喊一声,提着剑跳下了城墙去。
无数妖族涌了上来,又死在了少年宣泄的剑下。
妖主站在南衣城外不远处,平静的看着这边的动静。
一旁的大妖青蚨错愕的看着这处,不解的问道:“他是疯了吗?”
孤身一人跳入无数妖族的重围,无疑像个傻子一般。
妖主平静的说道:“是的。”
又咳了两口血,看着青蚨说道:“你去找几个人,将他从那里弄出来,我可不想看见人间剑宗的传人就这样死在这里。”
青蚨自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弊,带了不少人穿越妖族大潮,挤向了那边,一片混乱之中,难免挨一些自己人的刀子。
但却也是成功的将精疲力尽的丛刃从乱军中拖了出来。
丛刃弃了剑,仰躺在妖主身前的大地,大口的喘息着。
妖主也没有理会他,只是远远的看着城墙那边的战况。
“你们这样,真的不累吗?”
丛刃却是开口问道。
妖主瞥了一眼身边躺着的少年,平静的说道:“你想说什么?”
“一面怀着憎恨,一面又抱持恐惧,小心翼翼的活在各种制衡之中,不累吗?”
“当然累,但是不这样,你又能怎样?”妖主看着那边城头的杀戮,平静的反问道。
“你......”丛刃才说了一个字,便被妖力封住了嘴。
“不要与我谈论意义,我没兴趣,生死之间,我们从来不谈论意义。”妖主平静的说道,看着人间。“这是我的故土,所以它什么都好,但唯独有一点,就是你们这样的槐安人太过于喜欢谈论所谓的意义,在这一点上,我更喜欢黄粱,甚至于我更喜欢李阿三。”
丛刃说不出话来,自然无法再发表什么意见。
妖主看了他一眼,对于这种沉默很是满意,缓缓说道:“你看,这样不是舒坦多了?”
丛刃长久的看着妖主,却是坐了起来,拿起被丢在一旁的剑,指了指自己的嘴。
妖力散去,丛刃长长的出了口气,说道:“介不介意我帮你一起攻城?”
妖主看着他说道:“你把战争当成了什么,戏耍吗?”
丛刃平静的说道:“我只是想体会一下另一种不一样的姿态。”
妖主转回头去,看着南衣城说道:“你随意。”
丛刃拿着剑随着妖族一并向着南衣城城墙呐喊着而去。
荒唐得就像老鼠提着刀去找猫一样。
城头之上一众将士,一脸错愕的看着那个先前还在与他们一同抗击妖族进攻,甚至于还跳下城墙去大肆屠杀着妖族的丛刃,转眼之间便随着无数妖族满怀愤慨的冲向了数十丈的城墙。
“他疯了吗?”
有人惊错的问道。
城主轻声说道:“一般而言,可以认定为疯了。像他们那样想不开的人,最终都会成为疯子。”
城头将士自然满是不解。
城主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所剩不多的将士,沉默了片刻,抬了抬手,缓缓说道:“开城门。”
身旁将领错愕的看着城主,说道:“为什么?”
城主叹息了一声,说道:“南衣城守军已经所剩无几,再守下去,也没有意义,放他们过去。”
将领沉默了下来,如果没有发生妖主借力施展鬼术·冥河大国一事,南衣城自然可以固守至北方援军到来,只是在那个冥国人间之中,南衣城守军损失惨重,如城主所言,再守下去,失守也不过片刻之事。
“所以南衣城算是沦陷了?”
“不,一切只是回到起点,我们将当初关上的那扇门重新打开了而已。”城主平静的说道。
当年妖族便是被驱逐至此,而后在云梦泽边与槐安大军死战一场,被迫退往黄粱。
“城中尚有无数百姓...”
“他们只是借路过去而已,更何况,如果妖族真的要将过往的一切怨恨报复于民众身上,宗主又如何会坐视不理?”
将领沉默了许久,回头看向一众士兵,语气沉重的说道:“开城门,肃清南北大街!”
城主平静的看向远在城外的妖主,平静的说道:“能走多远,看你们自己的能力。”
妖主沉默少许,看着那边城头,缓缓说道:“多谢。”
城主没有再说什么,散尽了一身道文,纵身一跃,落下了城墙。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正好落在了丛刃身前。跪伏于城下大地,上半身耸立着,头颅微微扬起,面容平静——一柄遗落在城下的剑刚好穿过了下颌,从头顶的发冠中探出。
丛刃站在涌向城门的妖族浪潮中,久久的看着那个先前还在劝着自己去死的城主便这样死在了自己面前,沉默了许久,缓缓说道:“所以你是在给我做示范吗?”